Monday, November 15, 2010

月店(一)之五



5



‘ 然後呢?’于瀚追問。

‘ 然後? 然後。。。’羽紅歪著頭想了很久才道:‘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,記得的時候我已經死了。’

‘ 睡着后的事都不記得?’月娘也問。

羽紅無奈地搖頭。

‘ 那麽,你是爲什麽還留在人間?’月娘接著問。

‘ 嗚嗚。。。’羽紅突然一臉悲切地訴說:‘ 嗚嗚。。。我挂念蔣郎啊!嗚嗚。。。雖然死了,我還是好想念蔣郎,無奈我一直被困住,無法離開傅府。’羽紅繼續嗚嗚咽咽地哭了一陣子,才接著說:‘ 有一天,傅大人帶著畫冊進宮,我也跟著去了,然後便一直留連在宮裏,嗚嗚。。。幾百年來在畫冊輾轉流落多処,最後,來到這個地方。就在不久前,我感覺到蔣郎的氣息。心想,好不容易等到他來接我啦! 怎知投胎轉世后的蔣郎已經完全不記得我了。我拼命地呼喚他,可是他竟一點感應都沒有! 我念他念了這麽多年,怎麽能眼睜睜看著他離我而去?所以我的靈便附在他身上跟著他回家了。’

‘ 附身後我才知道蔣郎陽壽將盡,我想救他,可是只要一天被鎖在畵裏便什麽都不能做。’

‘ 所以妳便託夢?’于瀚問。

‘ 對呀,怎知他如此固執,竟然拖了這麽久才找到我!’羽紅慾哭無淚地說。

月娘打量手中的畫集,皺著眉頭不語。

過了許久,月娘擡頭對羽紅說:‘ 妳與蔣郎的緣分已了斷,不宜多想。’

‘ 嗚嗚~~~’羽紅一聼,又開始淒淒慘慘地飲泣。

‘ 我能讓妳自由行動,不過有條件。’月娘突然說。

‘ 咦?’‘呵!’

‘ 真的?’羽紅停止哭泣,興奮地問。

‘ 條件是,妳得留在這裡,暫時是不可能投胎了。’

‘ 爲什麽?’

‘ 妳是指爲什麽要幫你? 還是爲什麽不能投胎?’

羽紅一個勁地點頭。

‘ 現在不能告訴妳,以後妳便會知道啦!’

‘ 那。。。那麽,我留下來要干什麽?’羽紅問。

‘ 呵呵。。。’卻見月娘但笑不語。

看到那個笑容,于瀚同情地望著不知所以的羽紅。

對於這個笑容,他可熟悉了。



羽紅化爲一縷青煙,悠悠地滲進畫集裏。

每次見到這種場面,于瀚總會想到吸塵機與透明墨水。

別問他爲什麽,他就是覺得書本像個吸塵機,幽靈們都像透明墨水。

月娘從袖子裏拿出一條紅繩縏緊,然後交給于瀚。

‘ 你拿去舊街角那個人那裏,就說是需要修補的,他懂得的了。’

‘ 現在嗎?’于瀚皺著眉頭問。

‘ 難道還要等良辰吉日?’月娘反問。

‘ 那裏現在很塞車耶。’于瀚哀怨地說。

‘ 騎自行車跟塞車有什麽關係?’月娘再反問。

于瀚無奈地起身,準備去後院拿那架生滿銹的自行車。

‘ 對了,順便替我買幾擔橘子回來。’

于瀚再次無奈地回頭望著月娘。

什麽叫做‘幾擔’?要怎麽買啊?!于瀚暗自鬱悶地想。









‘ 舊街角那個男人’。

月娘總是這樣子稱呼人家。

‘ 舊街角那個男人’其實有個非常文藝的名字,叫書契。

名字與真人相差十萬八千里,不過,他的登記裏的名字的確是叫書契。

有問題的書總是交給他處理。

實際上怎麽處理,于瀚一次都沒有見過。

每次當他買完橘子,書便已修補好。

于瀚曾經問過月娘,爲什麽每次到書契那一定要買橘子?

‘ 橘子,吉子也。到那個不祥的人那裏,當然要討個吉利回來,別把他的晦氣帶回來了。’月娘這樣回答。

請別誤會書契是書匠,專門補書的。

其實,他的營生是扎紙人,就是那些拿來燒的紙人。



于瀚停放好自行車后,徑直往店裏走,穿過店鋪直達中庭,那裏有個露天庭院,而書契就在廊邊作業。

看著書契手中的模型,于瀚一時反應不過來。

‘ 這是。。。?’他問。

‘ 是你呀。’

‘ 這是什麽啊?’于瀚還是問出口了。

‘ 保險箱啊!’書契頭也不擡地囘說。

‘ 這個,下面的那些鬼魂,爲什麽需要這東西啊?’那裏也是治安不好嗎?

‘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。’書契繼續手中的活便說:‘ 最近連防盜系統都有人要求我做,還有像鎖頭啊,頭盔呀,Harley Davidson 都有人要求呢!’

‘ 哇,下面的文化已經進步到這種地步了?’于瀚張大口,大嘆。

‘ 這些只是爲了滿足人的欲望。’書契不帶感情地說著,然後轉頭看著于瀚:‘ 有書?’

‘ 是呀。’于瀚從袋子裏拿出畫集放在書契身旁后說:‘ 月娘說是要修補的。’

只見書契靜靜地瞧著畫集,半響搖頭感嘆:‘ 冤孽。’

‘ 啊?’

‘ 又要去買橘子了?’書契不理會于瀚,接著說:‘ 也給我買幾擔吧!’

‘ 你也要?’于瀚吃驚地問。

‘ 你家老闆將這麽污穢的東西拿來,怎麽能不買些橘子?’



那本污穢冤孽的畫集終于囘到月店,加上書契要于瀚買的‘幾擔’橘子也一起帶回來。

總共是五擔。

月娘接過畫集,翻開到畫有羽紅的那頁,以拇指與食指輕輕在書頁上一捏,羽紅成了張紙人拿在月娘手中。她朝紙人輕輕吹氣,紙人立即化作片片紙花,然後慢慢地聚攏在一起形成一個人形。

羽紅成形后立刻跪在月娘面前,感激地道:‘ 小女子感激涕零,此生無以爲報,願為您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。有什麽事您儘管吩咐吧!’

‘ 妳會煮飯吧?’月娘問。

‘ 會的。’雖然覺得莫名其妙,羽紅還是乖乖地回答。

‘ 那,妳以後就負責伙食好了。’月娘說著便往後院走去,走到一半像想起什麽似的,轉頭對呆愣的兩人說:‘ 羽紅雖然現在有形有体,可是只限太陽下山后哦,緊記呀!’


發表于antheatan.blogkaki.net 2010-04-01

月店(一)之四


4



我本名叫巧兒。

明朝XX年間,我家在XX村,離京城差不多十天的腳程。

十四嵗那年,老爹患上重病,不到一個月便撒手人寰,留下我娘跟我們兩姐弟。

那年頭,生活本就很不容易。老爹在世時是個工匠,經常一兩個月沒有工可做,娘她靠跟大戶人家討些針線活勉強維持生計。

我們本就三餐不繼,爹得重病時,家裏唯一的那一點儲蓄都用在看大夫買葯上頭,可是爹還是熬不過來走了。

家裏的米缸連一點米都不剩,這種情況維持了將近半個月,連年小的弟弟也病倒了。

我娘年級大,身體本就不好,連家裏唯一的血脈都病倒后,不得以之下娘將我賣給了牙婆。

這位牙婆在那一帶的村子裏頭頗有名氣,而且她給的價錢比其他牙婆高許多。

娘沒有多想便將我賣了。

那牙婆口口聲聲說帶我們到京城的大戶人家當丫鬟,大家都相信她。

牙婆帶著我們一共五個女孩上京城,一路上我們幾個年齡相近的女孩互相照顧安慰,一路平安地到達了京城。

沒料到,到了京城后一切都變了。

牙婆二話不説便將我們交給一位大娘后便離開。

而這位大娘竟然是青樓的老X。

身為女子,進了青樓便算毀了。

一轉眼便已經是三年。

青樓女子雖然下賤,可是日子比挨餓受凍好得多了,而且我儹下的銀子全都讓人替我帶囘家鄉,改善了家裏的經濟狀況,也得以讓我那唯一的弟弟可以上學堂。

那時,我心想再過個幾年,遇上個好宿主將我贖回去當個妾已經是我最大的福分了。

那是XX 年,我遇到了蔣公子。

他只是一介貧窮書生,從來沒有尋花問柳過。

那時,他是應朋友的邀請來青樓見識的,一直彬彬有禮地飲酒暢談,神色不敢輕忽。

第二次相隔了三個月他又出現了,還是我的陪伴。

後來我們便相好了。

他說他不介意我的出身,想正式娶我。

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啊!

我們經常相約到河上划船,一起去廟會,或是靜靜聼著他讀書吟詩也是百般享受。

爲了早日離開青樓這地方,我省吃儉用,將賺到的銀子小心存下,爲了一天將自己嫁出去。

可想而知,爲了賺更多的嫁妝,我開始變得只要出得起銀兩,也不再挑客人了。

漸漸的,蔣朗越來越無法忍受我在青樓賣身的事實。

我們經常爲了此事起爭執,但總是因爲他沒有能力將我贖出去而拂袖離開。

好不容易挨到足夠的銀子時,一個叫做傅朔的宮廷畫匠突然來訪。

他告訴老X,他正在尋找適合的人選當他的模特兒。

時間半個月,一天十兩,不過得住在他的宅邸。

這麽優厚的條件,姐妹們爭破頭都想得到這個差事。

這位傅大人看起來三十出頭,而且聽説還未娶親,是個七品官。

青樓裏的人,各懷心思,無論是爲了銀子或傅大人,各個都極盡所能發揮渾身解數爭取這個機會。

我也不列外。

雖然那時候我已經存夠銀兩贖身了,可是一想到那些銀兩可以讓我跟蔣郎過上一些好日子,我也跟其他人一樣豁出去了。

不知是幸或不幸,我竟然是兩個候選裏的其中一個。另一個是小我一嵗的胡梅兒,樣子清秀可人,是青樓裏的花魁之一。

第二天一早,傅大人便派人來接我們。

此事我不想讓蔣郎知曉,怕他疑心,便讓老X替我瞞著他說我娘病了,來不及通知便回鄉探親。



我們來到傅大人的宅邸后發現,大宅裏住著另外六位女子,都是從不同的青樓裏請來的。

這位傅大人一直都不苟言笑,他只要我們照他交代的姿勢擺上一兩個時辰,僅此而已,完全沒有額外的要求,也不需要我們服侍。他甚至不跟我們任何一人說上一句閒話。

有時候八個人一起擺不同的姿勢,有時候則是單獨一人。

無論是什麽情況下,這位傅大人從來不多說一句多餘的話。

一眨眼,半個月的時間也快結束了。

剩下來的三天,每個人都顯得特別興奮,因此話也特別多了起來。

其中有個叫菱秀的女子問:‘ 妳們有沒有見過傅大人作的畵?’

大家面面相覷,接著都搖頭說不曾見過。

菱秀說:‘ 妳們難道都不好奇?’

怎麽可能會不好奇?我們的肖像被宮廷畫匠畫進畵裏,怎麽說都不是普通的榮幸呀!

菱秀建議說入夜的時候去偷看一眼自己的畫像。

有人興奮地附和,也有人不贊同。萬一惹惱了這位傅大人,怎麽知道他會如何處置我們?

我一點都不想冒這個險。



到了翌日,菱秀沒有出現,只說是受了風寒,在房裏休息。

我們不疑有他,就跟平常那樣照指示擺姿勢。

後來,到了晚飯還不見菱秀,有人開始擔心便建議晚飯后一起去探望她,結果另外三個結伴去探望菱秀,我們另外四個決定各自囘房。

到了翌日,早飯之前便已被通知說傅大人要單獨作畫,要我留在房裏等待。

一直等到正午,午飯也在房裏用,過後我便懵懵懂懂地睡着了。

發表于antheatan.blogkaki.net 2010-04-01

月店 (一)之三






三天后,于瀚早已忘了畫集與男人的事了。
那本畫集直到第五天才郵寄上門,負責收件的是于瀚。
時值烈日中午,月娘是不會在如此惡毒的太陽底下出現的,因此于瀚便將包裹放在櫃子裏,等傍晚月娘來了才交給她。
傍晚時月娘來了,包裹的事于瀚卻忘記了。
這樣無風無浪地又過了兩天。

月娘斜躺在屋簷下的柱子旁。
後院的屋簷下加建了三米左右的木制橫廊,好讓月娘得以入夜后納涼喝茶的場所。
這晚,月娘好興致地靠著柱子喝酒,而且是喝啤酒。
月娘見于瀚無所事事地坐在一旁,考慮了半響才問:‘ 你要不要也來一罐?’
‘ 可以嗎?’于瀚雙眼閃爍地問:‘ 我現在還在上班咧。’
‘ 不要就算了。’月娘淡淡地說。
‘ 要,當然要。’說著,于瀚飛快地來到冰箱前。
于瀚才剛伸手去拿啤酒,突然背脊一涼,有點異樣的感覺。
‘ 咦?’于瀚回頭張望,霎那閒仿佛有個影子掠過。
他四周張望一眼,什麽都沒有看見。
月娘定定地瞧著拿著啤酒回來的于瀚,問:‘ 于瀚,你最近做了什麽壞事嗎?’
‘ 什、什麽?’于瀚才剛喝了一口啤酒,聼了月娘的話差一點就被嗆到。
‘ 沒有呀!’于瀚莫名其妙地囘。
‘ 沒有?’月娘沉吟半響又問:‘ 你最近沒有辜負哪個女子嗎?’
‘ 咳、咳、咳!’于瀚這次真的被啤酒嗆到了。他喊冤地說:‘ 我連個女朋友都沒有,怎麽辜負人?’
月娘想了想,呐呐地說:‘ 這就奇怪了。’
‘ 奇怪什麽?’
‘ 有位女子一直在瞪著你耶。’
‘ 咳!咳!咳!在。。。在哪裏?!’于瀚嚇了一大跳,緊張地問。
‘ 她站在你左邊。’
于瀚緩緩轉頭,卻什麽都沒見到。可是,月娘的話肯定不假,沒有見到月娘口中所說的女子固然詭異,可是要是真讓他瞧見了,説不定已經嚇昏了。

‘ 妳有什麽話要說嗎?’月娘對著于瀚身旁的空氣問話。
‘ 。。。 。。。怎麽不現身一起聊聊?’月娘又說。
‘ 聊聊?!’于瀚低聲哀號。
見月娘緩緩轉向庭院的中央,于瀚忍不住跟著往同一個方向望去。
就在一縷縷水仙花前,一屢淡白色的朦朧身影慢慢現出,漸漸地越來越清晰。
這女人身穿奇怪的服裝,淡黃色及地外衫密密地罩著身體,頭髮高高束起,綁了個即複雜又大的髮髻。
她就像棵柳樹般婀娜地站著。
光是這樣站著已經體現出她藏在外衫底下的豐腴體態。
女子眼神幽幽地盯著于瀚不發一語。
于瀚全身肌肉僵硬地坐著,一動不動地將視線鎖在月娘身上。
大概是等女子看夠了,月娘才開口問:‘ 怎麽稱呼姑娘?’
半響,女子長長地嘆氣后,才說:‘ 小女子叫羽紅。’
月娘仔細打量這個叫羽紅的女子,然後才慢慢地問:‘ 妳何時回來這的?’
‘ 兩天前。’羽紅小聲地回答。
‘ 回來?’于瀚忍不住問。
月娘點了點頭后,才問于瀚:‘ 那本畫集已經寄回來了,怎麽不交給我?’
‘ 什麽畫集?’于瀚才問出口,立即便想起那晚那個男人的事以及那個包裹。
‘ 啊!我忘了!’說著便起身到櫃子去取那包裹。
羽紅看著于瀚的背影,幽幽地說:‘ 這位小兄弟將我壓在您的玉鼎下,我都快被壓碎了。’
‘ 看你的樣子還好好的嘛,有什麽關係?’月娘嘲弄似的說。
待于瀚回來,月娘一接過包裹便立刻拆開,然後將畫集拿在手上,冷冷地瞧著羽紅問:‘ 妳說,我該怎麽處置這本畫集好呢?’
‘ 您。。。您放過我吧!’羽紅一臉驚慌地盯著月娘的手,哀求著道:‘ 小女子並不想做壞事,只求您別讓我們魂飛魄散啊!’
‘ 沒有做壞事? 那麽妳爲什麽要纏著那個人,還將他害死了?’月娘問。
‘ 嗚嗚~~~’羽紅不回答,反而輕聲啜泣,悲悲慼慼地哭了一陣子才幽幽地說:‘ 您有所不知,我不是要害他而是想救他,可是想不到我一點都幫不上忙。。。嗚嗚~~~ ’說著又開始細聲啜泣。
‘ 妳爲什麽想幫他?’月娘又問。
‘ 這就要從那本畫集開始說起了。。。’

發表于antheatan.blogkaki.net 2010-03-24

月店(一)之二



2


月店。這是一間書店。

二手書店。不,不止二手,是多手。

店裏書架上的每一本書都有它的歷史,它們的主人一手接一手,認真嚴謹流傳下來的。

有些甚至已經殘破不堪,得要專人修補后才能擺在書架上出售;有些書甚至是失傳很久,價值不菲的手抄本,也隨便地擺在書架上,還有更多的舊書、等待被修補的,多不勝數,都在屋内的雜物房裏。

月娘雖然愛書惜書,卻不會整理它們。

那些被她殘忍地丟在一邊的書籍,像于瀚這種外行人見了都會覺得心痛。

月娘卻只是聳聳肩,說:‘ 它們不會介意的。’

話雖如此,月娘對這些書還是很認真、很嚴謹、很珍惜的,因爲,每一本書的來龍去脈她都了如指掌,每一本書的價值她都非常珍視,並非想買,她便會乖乖將它們賣出去的。

她說,要看緣份。

跟書籍沒有緣分的人,她不賣。

到底怎麽樣才叫有緣份呢?只有月娘自己知道。

于瀚覺得,什麽緣分不緣分的,看起來只是月娘自己說了算。

如果她看那人不順眼,不想賣,就說是沒有緣分囖。

不過也有例外的時候。

尤其是明月的夜晚。

這個時候會來光顧的都是怪人。也是這個時候來的客人,基本上他們要什麽樣的書,月娘都會雙手奉上。

這是于瀚三年來在 [月店] 裏工作而得出來的結論。





今晚的客人是位中年卻已經禿頭,三十出一點的上班族。

那樣子,就像精力一整天下來被社會搾干,雙肩下跨,步履躝跚,一臉憔悴不堪。

他背著個厚重的公司包,説話的方式就像正在氣喘般,斷斷續續的,呼氣的聲音驚人的大。

那麽用力呼氣,難怪説話那麽困難了,于瀚站在櫃檯后方,暗自心想。

‘ 我想要找一本書。’男人吸口大氣后說。

‘ 好的,書名?’于瀚友善地問。

‘ 我,不知道。’男人重重地呼出口氣才答。

于瀚挑起一邊眉,靜待男人的下文。

‘ 一本畫集。’男人頓了頓,像突然想起來似的繼續說:‘ 我記得裏面的圖畫皆是古代仕女圖。’

‘ 哪一個朝代的?’

‘ 咳,不知道。’

于瀚靜靜地打量男人,確定他不是説謊或找渣的后,平和有禮地問:‘ 請問,除了是古代仕女圖的畫冊外,您還知道些什麽?’

男人搖搖頭,表示沒有。不過,他很確定地說:‘ 只要見到那本畫集,我一定認得出來。’

此時,月娘從一堆書架中探出頭來,喚道:‘ 于瀚,來幫忙我拿書。’

于瀚朝男人表示歉意,然後來到月娘身旁。

只見月娘擡起頭,指尖朝著最上面算下來的第三個架子說:‘ 那本標著黃色標簽的,給我拿下來。’說完便朝櫃檯走去。

于瀚將書拿下后一看,是本畫集,明朝仕女圖。





看著于瀚手中的畫集,男人突然雙眼發亮,口中喃喃自語:‘ 就是它,就是它!原來真的存在!’

‘ 這本畫集從來沒有面世過,一直收藏在宮裏。後來雖然流入市井卻從來沒有被重視,根本沒有什麽人知道這本畫集。’月娘從于瀚手上接過畫集后問:‘ 請問,您從哪裏知道它的?’

‘ 無論多少錢我都付。’男人緊張地說。

‘ 問題不在錢。’月娘徐徐地說:‘ 我只想知道,您從哪裏聽説這本畫集?’

‘ 我。。。’男人支支吾吾了半響,最後小聲地說:‘ 我。。。我不是聽説,是。。。是夢到的。’說完后,男人緊張得便抹汗便解釋:‘ 我一個月前,每晚幾乎都夢到同一個夢,夢見一個身穿古代服裝的女人不斷地跟我說同一句話。’

男人見月娘與于瀚並沒有露出一點不屑、輕視或質疑的神色,便壯起膽子繼續說:‘ 她說,“我在畵裏,我在畵裏,請帶我走。”連續幾天都是一樣的内容,我直到第六個晚上才問她什麽畵,她告訴我說在一本畫集裏。可是,這種事情實在太荒唐、太匪夷所思,雖然問了,我卻從來沒有認真地想過要去找什麽畫集。’

男人頓了頓,喘氣般呼氣吸氣后繼續說:‘ 直到上個星期,那個古代女人不再細聲細語地求我。。。她,她的臉越來越模糊,聲音卻越來越大。。。’斗大的汗珠從男人的額際不斷冒出,他用手背拭掉汗水后接著說:‘ 漸漸地,她的身影也已接近透明,而每晚我都聽見她在呐喊求助,聲音越來越淒厲,最後搞得我嚴重睡眠不足,甚至是睡了等於沒有睡,不出一個星期,我已經瘦了近十公斤!’

‘ 所以,你才決定找畫集?’于瀚問。

‘ 我本來不抱著任何希望可以找到這樣一本畫集,只是姑且試一試。’男人帶點興奮地說:‘ 可是,沒料到這畫集是真的存在,而且還被我找到了!’



月娘皺著眉頭盯著手中的畫集,半響才嘆氣,喃喃地說:‘ 沒辦法,一切已經太遲了。’

‘ 什麽?!’男人一聼月娘的話,緊張得整個人幾乎貼上櫃檯。

月娘擡起頭,視線鎖在男人臉上,淡淡地說:‘ 這畫集賣給你也行,不過我有個條件。’

‘ 什麽條件?' 

‘ 三天后,你親自將畫集裝進這個信封郵寄出去。’

男人吃驚地看著月娘。

月娘一幅理所當然的模樣,說:‘ 我只賣給你三天。不過,這樣應該夠了吧?只要不再作那夢便行了,不是嗎?’



于瀚愣愣地瞧著抱著畫集疾步離開的男人背影,不解地問:‘ 只賣三天的書?’

‘ 那本畫集我要收回。’月娘說。

‘ 爲什麽?’

月娘轉頭望著于瀚,不答反問:‘ 你有沒有注意到那個男人的異樣?’

‘ 噢,説話像氣喘的樣子?還有不停地冒汗?’于瀚仔細回想:‘ 那又怎麽了?’

‘ 他活不過三天。’月娘像談論著天氣般,邊鎖門邊說:‘ 我要乘那本畫集還沒落入別人手中前收回。’

‘ 啊?!’于瀚愣了一愣才緊跟在月娘身後追問:‘ 妳知道那人活不過三天,怎麽不告訴他?’

月娘淡淡地說:‘ 每天作同一個夢,連續三個星期,他一直都不相信,直到現在他才相信。無論我說什麽,他也不會當真的。’月娘停了停,說:‘ 即便告知他,也改變不了他的命運。’

‘ 難道妳也救不了他?’于瀚質疑。

月娘斜眼瞟著于瀚,目無表情地問:‘ 我只是二手書店老闆呐。’

‘ 可是。。。’于瀚乃不想死心。

‘ 那個人我是沒辦法了,只能盡量做到未雨籌謀。’月娘說著慢慢走向店后,然後背對著于瀚說:‘ 三天后你便會知道。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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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店 (一)

1



明月高挂天際。

沒有星星,沒有一丁點風。

空氣中彌漫濕氣。

沒有星星,沒有雲,也沒有風,濃郁的濕氣,悶得人直想脫掉身上的衣物。

于瀚身上只着背心、短褲,伸長舌頭排汗。。。抱歉, 伸長舌頭排汗的是趴在于瀚身旁的黃狗。

于瀚伸長頸項朝向屋簷外,想要吸取一點涼風。

坐在于瀚對面,安靜地喝著熱茶、身穿黑色長袖旗袍的月娘正一臉安逸地享受寧靜的夜晚。

‘ 好熱啊~~~怎麽就沒有一點風?’于瀚自言自語似的哀鳴。

于瀚看著月娘手中還在冒著熱煙的熱茶,不知怎麽覺得更加熱了!

‘ 月娘,妳就不覺得熱嗎?’于瀚忍不住問。他看月娘的模樣,不但一點都不覺得熱,並且很享受似的。

‘ 唔?會嗎?’月娘反問。

‘ 不熱?別説我了,妳看,連大黃都受不了的樣子。’

月娘歪著頭看眼大黃,反問:‘ 你怎麽知道它熱呢?’

‘ 你看它那模樣,嘿、嘿、嘿地,不斷伸出舌頭排汗,不就表明它熱了。’

‘ 大黃只是一只狗,狗本來就這個樣子的啊。’

于瀚無奈只好換個説法。

‘ 像妳,穿著黑色的長袖旗袍,還喝熱茶。光是看著妳,我都覺得自己快中暑了。’

‘ 有人在晚上中暑的嗎?’月娘稍微吃驚地問。

于瀚閉起嘴,已經不想再跟月娘交談下去,這會讓他的血壓飆升。



月娘喝口茶,帶笑地問于瀚:‘ 要喝嗎?’

‘ 不要。’于瀚想都不想,斷然拒絕。

‘ 你看著這杯茶,覺得它是熱是冷?’月娘唇邊溢出一絲笑容問。

‘ 一看就是熱茶。’于瀚不假思索地回答。

月娘的笑容更深了。

‘ 爲什麽?會冒煙的茶一定是熱的嗎?’

‘ 難道不是嗎?哪有人喝冷掉的茶?’

‘ 很難説哦。’月娘輕輕喝了口茶,繼續說:‘ 爲什麽你不認爲我手中這杯是冰冷的茶呢?’

于瀚稍微想了想,才答說:‘ 通常,冒著煙的茶是熱的;而且,喝茶都是喝熱的。’

‘ 這説明了什麽?’月娘問。

‘。。。是因爲我們都會有先入爲主的習慣嗎?’于瀚一臉認真地說。

‘ 你見我手上捧著茶杯,而且還冒煙,便以爲我在喝茶。可是,我這杯也可能是杯冰水而已。’說著,月娘又啜口茶。

‘ 難道,你喝的不是茶?’于瀚吃了一驚。

‘ 這個嘛,要你自己喝過才知道了。’月娘笑吟吟地說。

于瀚瞪大眼瞧著月娘手中的杯子,想象著如果那是杯冰水。。。如果,這杯冰水在自己手上。。。感覺上好像很涼爽似的。

‘ 是不是覺得不那麽熱了?’月娘突然問。

于瀚怔怔地瞧著月娘,半響才回答說:‘ 好像。。。沒那麽熱了。’

‘ 怎麽這樣呢?’于瀚納悶地低聲自問。

‘ 這也是先入爲主。’月娘淡淡地說:‘ 你見到眼前的樹葉是靜止的,沒有一點風聲,天上沒有星星,也沒有雲,種種的因素加起來便斷定了 ‘今晚沒有風,會很熱’。事實上,空氣一直在流動,雖然不明顯,可還是有在動。只要什麽都不想,安靜不動便會感覺到微風徐徐了。’

‘ 這就是常說的‘心靜自然涼’?’

‘ 對,也可以說是种[念]。’月娘徐徐吐出口煙霧,放下杯子,突兀地說:‘ 今晚好像會有客人來噢。’說罷便起身往屋裏去。

‘ [念]? 客人?’于瀚口中重復月娘的話,眼裏卻盯著月娘剛放下的茶杯。

待月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屋子裏后,于瀚迅速地伸手到月娘的茶杯。

‘ 啊!是冷的!’于瀚瞪大眼瞧著黑黑的水汽,啞然失笑:‘ 竟然是汽水!’

發表于antheatan.blogkaki.net 2010-03-20